太平军攻占婺源清华镇当天，程发开在家作念芒鞋。他问母亲借一两银子，付了0.02两利息。两个女儿授室后，家庭摩擦加多，程发开缠绵分家，分家前请来木处事念床。
程发开的女儿程允亨，好交一又友，家里来宾客会买豆腐干和酒作念理睬。为了给女儿程同仓结婚，他背下利息高达20%的债务。义和团雷同影响到茶叶价钱，收购商又拖欠程允亨茶款，资金链断裂后，借主把程允亨家里一头大猪抬走了。
2006年，北京大学历史学系陶冶刘永华在安徽黄山屯溪一家出售旧秘书的店里，发现13册晚清时间的排日账，是程姓一家三代东谈主留住的记录。这些记事始于1838年，终于1901年，从记录看，他们天然是东南偏远山区的普通农民，但运谈几许仍被晚清的飘荡步地激发的转念影响。
因为史料摈弃和“学术偏见”，19世纪中国农民的生活一直处于缺席和肮脏状态。排日账这么的民间文件史料，在很长一段时辰里，学术磋议中也没被说起和应用。意志到程家这13本跨度长达半世纪的记录相配萧索，刘永华决定为这一家东谈主写一册书，“我想温顺巨匠对明清农民的刻板或者迷糊印象”。18年后，他完成新作《程允亨的十九世纪：一个徽州乡民的生活世界过火变迁》。
农民生活中的肌理层面
刘永华是在不测中看到程家三代东谈主的记录。
从明清到民国，安徽徽州保存下来的秘书有100万件傍边，数目在天下最多，当地由此出现不少秘书店，黄山市屯溪老街上的秘书店更是名声在外。2006年，刘永华恰好到徽州投入学术行为，傍晚会议达成后，他专门去逛屯溪老街。
在老街那家边界最大的秘书店，刘永华环视一番后，眼光落到旯旮里一叠不起眼的秘书上。它们有15册，封面用羊毫字写着“每日登记”“每日账簿”等标题，笔迹不算崇敬，书写者的文化修养一看就不是很高。灰尘渗透发黄的土纸名义，有些页面还被虫蛀过。刘永华打开拓现，其中13册是他之前就了解，但学术界还没盛大引起喜爱的排日账。
排日账是流行于婺源境内的一种民间历史文件。所谓“排日”，是指这种簿子每日志录，而“账”是指其记录了家庭的日常收入和支出，与账簿类同。不同于普通账簿的是，排日账平常还每日志录了记账者及家东谈主的日常行事，有点接近于日志体的文件。
“其时就知谈这詈骂常烦闷的东西。”店主开价不高，只消了600块钱。刘永华却以为它们相配突出和萧索，“一家三代东谈主写的，这种情况到咫尺为止无出其右”，他断然买下，“未必以为亦然一种红运，我刚好知谈这是什么，也对普通民众的生活突出有酷好”。
晚上一趟宾馆，刘永华就启动细读这些排日账，越读越容或，就地产生了写一册书的想法。“以前普通民众的生活，大都来自士医师阶级的记录。当今随着史料挖掘收敛潜入，也能找到一些对于他们的平直纪录，比如他们记的账，或者是跟他们相关的诸如田产典当、买卖的条约，但信息相对如故片断性的。”程家东谈主留住的纪录不同，前后历时六十来年，哪怕有些年份隔断，尤其是天平天堂雷同前后的纪录一共少了十余年，但全体而言很丰富，不错相比全主见、立体地展现他们生活的不同面向和各式场景，填补历史磋议中19世纪农民生活的空缺。
在《程允亨的十九世纪》一书跋文里，刘永华自言“以再现历史上普通民众的生活为蹙迫职责”。他解释，这么的职责感与在厦门大学历史系读本科和硕士磋议生时受到的学术锻真金不怕火谈判，更深层的原因，是他我方就出身在普通农家，去田园拜访时看到乡民，天然会萌发亲近感，“只不外社会经济史的锻真金不怕火，让我不错更专门志地呈现普通民众生活，写出农民生活中的肌理层面”。
程家的茶叶与海外营业
如若莫得这叠排日账，程家父子三东谈主就会像绝大多半农民一样隐入历史尘烟。当今，经由刘永华梳理，他们的东谈主生得以被简陋勾画出来。
程发开良伴至少有两个女儿，老大允兴出身在1844年前后，老二允亨出身在1849年前后。程家三代东谈主中，程允亨留住的排日账最多，他天然成为刘永华笔下的主角。程允亨的童年和少年期间前期，太平天堂雷同爆发。咸丰四年后，太平军长久占据徽州，这时他十二三岁，父亲也留住一些对于“长毛”的记录。
程家住在婺源县北部一个叫沱川的山间盆地，那儿耕大地积少，农民在农活除外还得磋磨各式小商品保管糊口。程发开农闲时东跑西奔，卖鱼干、葛根、黄精、盐、麻袋、布、茶叶等，其中茶叶是程家东谈主最蹙迫的收入开首。
18世纪80年代后期起，欧洲突出是英国东印度公司从中国购买茶叶数目大幅提升，东南山区的茶业经济得到长足发展。发现商机后，程发开在烟土往来爆发前就作念起茶叶收购、贩卖的生意。意志到种茶卖更收成后，程发开还买下一个茶园，以此行动主要的原始积攒，程发开完成结婚、生子、盖房这几件“东谈主生大事”。19世纪80年代以前，除了太平天堂雷同那段时辰，亦然程家相对“岁月静好”的年代。
19世纪80年代中期，天下边界内米价启动缓缓高潮。程允亨昆仲各自结婚后，家庭琐事产生的矛盾启动加多，程发开决定分家。分家后，程允亨的茶叶产量天然少了，茶价也有所下落，生活变得烦闷。其中有四年，程允亨家还大事连连——双亲示寂、女儿成婚。尤其是女儿的聘金一项开支，就超出程允亨其时一年茶叶销售的毛收入。他借下高息债务，临了累计起来，每年光是要还的贷款利息就占家庭年收入的64%。
正值这时，华北爆发义和团雷同，中国茶叶出口随着受到影响。长年收购程家茶叶的一位茶商，在1900年当年一直没支付购茶款。那年冬天，程允亨的债务危急终于“爆雷”，借主带东谈主从他家抬走一头猪。允亨被动典当了布、菜园，卖了鱼和部分田产，才暂时将讨帐风潮勉强往时，但仍有极端一笔钱没还清。多重打击之下，程允亨生了8天病，没钱看病的他只可硬扛。
3年后，程允亨示寂，享年55岁，排日账传给了女儿程同仓。他不像祖父和父亲那么勤勉，只留住几本精炼的排日账及两本简易的账簿。侥幸的是，程允亨在最烦闷的时候也没当掉茶园，为程同仓翻身留住可能。刘永华说，20世纪初茶叶出口价钱又高潮了，这一轮涨幅到一战达成后才回落。“程家的糊口危急爆发于茶叶高潮的前夕，这弗成不说是令东谈主惘然的”。
回到历史现场找程家后东谈主
启动磋议程家三代东谈主后，刘永华常常跑徽州，“回到历史场景对我来说极其蹙迫，因为不少事实有待阐发，许多材料需要补充。”刘永华将这种由历史学者开展、以历史学为本位的田园拜访称作“历史学田园拜访”。步入历史田园，不仅不错丰富文件的数目和类型，由笔墨材料延迟至口述史料、什物古迹，也在一定进度上拓宽了史料的领悟空间与解读方法，赢得一种“历史现场感”。
刘永华尤其想知谈的是，程同仓之后程家东谈主的生活状态——有莫得后代？如若有，资历20世纪的沧桑和祸殃后，他们是否还存在于世？“等于给材料一个补充，亦然临了的叮嘱”。
2007年春天，刘永华终于找到程家生活的上湾村。那是一个位于群山山麓的小村，零稀疏星散布着几户东谈主家，村前有条小径，四周是耕地、山场，屯子环境和他闽西农村故乡很像。沿着小径极少点往村里交运，刘永华脑海里天然表露起100多年前，程发开祖孙三代在这里交易，买卖、处事、走亲访友的身影。
离村子唯惟一两里远时，刘永华遭逢一位七旬老东谈主。他看起来精精瘦瘦，是南边乡村常见的老东谈主形象。刘永华向前攀谈，问老东谈主家村里是否有东谈主姓程，有莫得传闻经过同仓这个东谈主。没意象他用油腻的婺源话口音说，那是他祖父。“其时我相配热闹，磋议终于有着落了，不仅回到了具体场景，材料还跟东谈主都对得上”。
山里料峭春寒，老东谈主柔软邀请刘永华去家里。他和女儿儿媳妇生活在一皆，女儿出去打工了，就找了个会说普通话的年青邻居作念翻译，巨匠围坐在火塘边聊天。老东谈主说，只知谈父母和祖父母的名字，再往上的先祖的名讳就不明晰了。对曾祖父程允亨，他莫得任何顾忌，毕竟程允亨谢世时，孙子程长久也才七八岁。老东谈主还说，程同仓生了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即是程长久。
看了十多年程家东谈主的排日账，刘永华对他们早已熟练不外。岂论是写稿如故选用采访，他都相配天然地说起“发开”“允亨”，语气天然得大略在说亲戚或故人。然而那天，当亲眼见到程家老宅处所的位置，还有鬓发苍苍的程家第五代，刘永华如故无穷感触。
行动一位历史学者，那一刻，他愈加交融了笔墨在世间存在的意念念，就像他在书的扫尾写的那样——“借助允亨我方所记的排日账，今天咱们才有可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一经生活过一个叫程允亨的普通乡民，才可能极少一滴地再现他的人命历程，拼合他的生活世界，让咱们去了解这个生活在中国东南偏僻乡村的普通乡民，是怎么资历19世纪这个中国历史上的蹙迫期间。”
《程允亨的十九世纪：一个徽州乡民的生活世界过火变迁》
刘永华 著
生活·念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4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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